东坡的海南岁月与人生境界
当苏东坡从遥远的海南岛被朝廷召回北归路上,他预感到,人生的尽头似乎也要到了。路过常州,在《自题金山画像》中,他题下寥寥四句,作为一生的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东坡是中国文化史中全才式人物,政治、文章、诗词、厨艺等等,莫不尽臻其妙。以至于后人如要追慕宋代的风雅,定会提到苏东坡丰富而博大的一生。东坡作为中国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作为古代文人的典范,一直照耀着此后一千多年中国人的心灵。这固然离不开他极度出众的天才禀赋与个人一生的刻苦钻研,但其“平生功业”也至关重要。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事实上是东坡回望一生时反讽的讲法。东坡少负不羁之才,科举高中,仕途顺利,但在王安石推行变法之际,与当轴者不合,力陈变法之弊害。因此,在乌台诗案之中几乎送命。幸而宋代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所以处以流放黄州的惩罚。自此,东坡开始了一生漫长的贬谪生涯。从作为士大夫的为官成绩来看,东坡几乎碌碌无为,在最能干事的年华里身处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偏远之地。所以“平生功业”不过随遇而安,不过忍受痛苦。“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才是东坡的后半生,心如死灰,身不由己。而东坡留给后人最为宝贵的财富,正是其在绝境中磨砺心性后所展现的“善于处穷”的智慧。
海南岛在明代之前,历来是惩罚犯官的地方。唐代的杨炎作《流崖州至鬼门关作》,诗云“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鬼门关”不仅是地名的巧合,更是真实的写照。在医疗技术极不发达的古代,热带的风暴、毒蛇、瘟疫,诸如此类,导致贬谪之人大量死亡。贬谪海南岛,对于东坡而言,是人生的绝境。
此次东坡已经六十二岁,在七十为“古稀”的当时已是垂暮老人。他要从惠州赴海南任琼州别驾,主要生活地点在儋州中和镇。当时的海南岛尚为蛮荒之地,素来被中原人视为恐怖的瘴疠之地。所以东坡在《与王敏仲书》中讲,“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他对于能活着回到大陆不抱希望,心中已然接受海南岛作为人生的终点。
海南岛孤悬海外,隔琼州海峡与大陆相望。在航运技术尚不发达的古代,风急浪涌的琼州海峡往往会吞噬渡海者的性命。东坡在惊险渡海之后,望着一片新天地,写下了心中的感慨:“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 四顾真途穷!”海南岛为热带岛屿,北隔琼州海峡与雷州半岛相望,西隔北部湾与越南相隔,东面与南面皆为茫茫南海。儋州位于海南岛西北,从渡海上岸处到儋州正是走了一个半圆。海南岛北为平原,南为山地,从儋州登儋耳山北望,唯有无止境的波涛。中原风景,自此只在梦中而已。而犯官罪臣,仅得不死,身不由己。与亲人再无相见之期,与中原再无重逢之日,衣食不足,瘴疠交攻,东坡身居儋州,苦不堪言。
海南岛的五公祠有这样一副对联,“唐宋君王非寡恩,琼崖人民有奇缘”。五公祠是为了纪念唐宋两代贬谪到海南岛的名臣李德裕等五位名臣而修建的。对于苏轼而言,前人贬死海南者众矣。李德裕就是一个例子。他贵为唐朝宰相,却在党争中落败,贬死崖州(今三亚)。“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四面环海的海南岛,成为当时罪臣的大监狱。
但是东坡之为东坡,自有不同凡人的豁达气度。蛮荒的海南岛正是别样的新天地。海南无药可医、无室可居、无友可亲,东坡就因地制宜,广开教化。乐观,是看待事物的角度,更是扭转悲喜的钥匙。衣食可以随遇而安,居室可以因地取材,而岛民黎族也可以是悟道的良友。东坡不端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所以当他有一天酒后拿着大瓢在田垄边走,有一位黎族老婆婆对东坡讲:“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东坡以前在京城做翰林学士之时何等富贵,如今想来大概就像一场春梦美好而遥远。东坡并不因为老婆婆的身份差异而轻视她,而是忽然悟到了人间的至理,昔日富贵何必执着于心,只当做一场美好的春梦,记得但放下。至于儋州,心中常怀欣喜,也是人间乐土。“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海南地处天涯,并不妨碍当代百姓有舞雩之风,有温良敦厚的礼乐教化。
回过头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看似反讽,实则何尝不然?乌台诗案之后,东坡三次遭贬,也给黄州、惠州、儋州士人百姓带来了何等宝贵的机遇!在黄州,苏轼自此有了别号“东坡”,也以前后《赤壁赋》书写下黄州赤壁的美名。在惠州,东坡给这个岭南小城莫大的荣光。晚清惠州诗人江逢辰感慨:“一从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在儋州,东坡开书院、施教化,教出海南岛第一位举人姜唐佐。“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苏东坡在无常的命运驱使下一路南下,也带动了中原文脉南下,带领文明教育南下,绝境不仅锻炼了他的心性,磨砺了他的人格,同时绝境也因他而变,变为处处乐土。至今,儋州作为“诗乡歌海”,载酒堂里书声琅琅,当地人多喜吟诗作对。东坡遗风,蒙恩至今。(朱泽明)